2012年10月22日 星期一

《新政治家》:进藏路上的检查站(文/唯色)


The Glocal报道:
英國政治與文化雜誌《新政治家》推出數碼中國特刊,並找來中國藝術家艾未未當客席編輯。為了讓在牆內的中國讀者可以讀到,雜誌以PDF模式,再轉為BT種子,於分享網站發佈。今期,艾未未有份編輯的《新政治家》內容包括 陳光誠訪談,程益中談中國媒體控制,劉曉原和滕彪談論中國法律現狀,艾未未談偷稅案和采訪五毛黨成員, 等等。 
……除了艾未未之外,有唯色談西藏,中國著名維權律師劉曉原談法治、訪問五毛等。
以下是《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中文版特刊发表的我的文章。

【但就在这篇博文准备贴出时,从网上又看到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今天(10月22日)上午,在安多拉卜让(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在拉卜楞寺,61岁的藏人顿珠自焚,并呼喊“让尊者达赖喇嘛返回西藏”。烧焦后的他当场牺牲。从2009年2月27日至2012年10月22日,在境内藏地有59位境内藏人自焚,在境外有3位流亡藏人自焚,共62位藏人自焚,包括9位女性,已知其中50人牺牲(境内49人,境外1人)。目前,甘肃省藏区已发生7起藏人自焚。而今年10月内,藏地已发生了5起藏人自焚事件。】

进藏路上的检查站

/唯色

8月盛夏的凌晨,在出格尔木往拉萨去的青藏公路,我们遭遇了第一个检查站。穿深色棉服的警察打着手电审视我们的身份证:“还有一个藏族?藏族下车!有没有进藏许可证明?没有的话,不能进藏!”

我是与我先生、两位拍纪录片的朋友驾车去拉萨的。他们三人是汉人,我是藏人,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上写着“民族 藏”,就是这样。

检查站周围堆砌着各种障碍物。我有意说:“我不是从‘四大藏区’来的。”这是因为5月的一天,两位在拉萨打工的外地藏人,在军警、游客及信众最为密集的大昭寺与八廓街派出所之间自焚,使得近年来藏人自焚人数升至39人。这是抗议中国政府、献祭西藏民族所做出的前所未有的个体行动,其地点从藏地边缘延至腹心。西藏自治区下发紧急通知,要求“四大藏区”即位于四川、青海、甘肃、云南四省的藏人,需凭当地县公安局开具的证明才能进入拉萨。这之后又有14位藏人自焚,包括拉萨附近的一位牧民。

“所有的藏族都得有这个证明。”警察其实是藏人,年轻,很疲惫的样子。一旁的汉人武警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进藏许可证明包括哪些内容?警察指了指警车上贴的告示,允许抄录,以便照此办理。这反倒成了证据,不然可能会有人质疑:“什么?藏人回家需要办许可证?”是的,原文如下:

“和本人相符的基本情况,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前往西藏的目的地及进藏事由,进藏后拟居住的地点及在藏活动的时间,进藏人员有无违法犯罪记录,本人不从事违法犯罪活动及担保情况,开具证明的公安机关、联系人和联系方式。”

我没有“进藏许可证明”,却属于党的十八大召开之前必须离开帝都的异见者,北京的“维稳”任务显然高于拉萨的“维稳”任务,尽管在格尔木羁留了八个小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去“沟通”,终得以放行。

长达近两千公里的青藏公路上,除了不时与相邻的青藏铁路上满载中国各地游客的列车错过,还不时遇见骑着自行车奔向拉萨的中国各地男女青年,他们自由自在,鲜艳夺目,仅凭一张身份证就可以走遍处处设防的藏地,但再也看不见磕着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藏人了。想起几年前,就在这条路上,几百个边地藏人浩浩荡荡地磕着长头,正值大雪纷飞,开车的同族友人突然嚎啕:“我们只剩下这点自由了”。

拉萨是朝圣的终点,以磕长头的方式表达虔诚信仰的藏人原本可以在此处得到慰藉,如今却被拒之门外。事实上,在整个藏地,以民族划分的“维稳”政策并非今日有之,对汉人优待有加并赋予表象的信任使之拥有优越感及趋同感,却对藏人不断高压,权利尽皆剥夺,这不但是变相的“种族隔离”政策,也是造成族群对立、族群分裂的催化剂。至于未来,会有一个笑泯恩仇的未来吗?会有一个稳定的、大一统的未来吗?对此,我抱以深深的怀疑。

我曾与安多、卫藏和康的藏人讨论过一个重要的话题:2008年藏人应不应该抗议?有意见认为,抗议带来了严酷镇压及更为强硬的政策调整,以至于之前获得的一点空间又迅速缩小。而我们认为这结果与抗议无关,只不过是将煮青蛙的温水换成了滚烫的开水。2008年的群体抗议将一句凝聚人心的口号传遍藏地:藏人休戚与共。始于2009年的自焚则表明藏人以自我牺牲的方式继续惨烈的抗争。迄今56位自焚藏人在火焰中发出的绝命呐喊,一是要求尊者达赖喇嘛回到西藏,二是要求西藏得到自由。牧人的儿子郎卓在自焚前写下的遗书中痛诉“无法在其恶法下续留,无法容忍没有伤痕的折磨”,没有一个真正的藏人不希望西藏是自主的。

需要补充的是,布满军警的检查站在青藏公路上有十多个,在川藏公路等进藏道路上也数目相仿。两周后,我们离开了连寺院和公园都设置安检门却被CCTV宣布为“幸福城市”的拉萨,经昌都地区类乌齐县甲桑卡乡检查站至青海藏区,听说七月间,一位名叫白玛诺布的僧人,因带有尊者达赖喇嘛讲授佛法的光碟和书籍,就在这个检查站被警察打死了。

2012-9-17,于拉萨

唯色(Tsering Woeser):藏人。出生于文革中的拉萨。曾在西藏东部康地及中国汉地生活、学习多年。担任过《西藏文学》杂志社的编辑。2003年因在中国出版的散文集被当局认为有“政治错误”而遭查禁,并被解除公职。现为独立作家,居北京、拉萨两地。

2012年10月20日 星期六

10月13日、20日,两名藏人自焚牺牲。61位自焚藏人简况及部分遗言

10月13日,在安多黑措(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在合作寺附近,50多岁的牧民丹增多杰点火自焚,当场牺牲。丹增多杰是藏传佛教著名转世贡唐仓传承中,第七世贡唐仓仁波切的外祖父。他是在今年8月7日自焚牺牲的安多牧女卓尕吉自焚的同一地点自焚的。

丹增多杰的自焚牺牲在当地及安多藏区激起震动。藏人僧侣为他诵经超度,藏人百姓向他献上哈达。于17日火化时,30多辆车排着长队护送,葬礼仪式隆重而肃穆。

仅仅七天之后,10月20日,在安多拉卜让(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在博拉寺附近公路上,博拉乡20多岁的牧民拉莫嘉点火自焚,当场牺牲。他是两个年幼女儿的父亲,妻子名叫多杰吉。今年5月27日在拉萨自焚的两位藏人之一托杰才旦(当场牺牲),也是夏河县博拉乡人。

从2009年2月27日至2012年10月20日,在境内藏地有58位境内藏人自焚,在境外有3位流亡藏人自焚,共61位藏人自焚,包括9位女性,已知其中49人牺牲(境内48人,境外1人)。

目前找到并已经披露的大概有14位自焚藏人(境内13人,境外1人)留下遗言、写下遗书或录音遗嘱,这都是至为宝贵的证据。

【念念不忘】61位图伯特儿女:浴火点燃佛前灯 焚身化作自由魂

(注:限于篇幅太长,自焚藏人1-59位的简介及照片,见我的博文 27岁的藏人牧民桑杰嘉措自焚牺牲。59位自焚藏人肖像、简况及部分遗言

念念不忘【自焚藏人】60、丹增多杰:安多黑措(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佐盖曼玛乡)牧民,50多岁。他是全藏著名的第七世贡唐仓仁波切的外祖父。2012年10月13日在合作市合作寺附近自焚,当场牺牲。

念念不忘【自焚藏人】61、拉莫嘉:安多拉卜让(今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博拉乡牧民,20多岁。他是两个年幼女儿的父亲。2012年10月20日在夏河县博拉寺附近自焚,当场牺牲。

61位自焚藏人简况:

1、自焚时间以及自焚地点:

2009年1起自焚:2009年2月27日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发生第1起。

2011年14起自焚(境内藏地12起,境外2起):2011年在四川省阿坝州阿坝县发生8起、在四川省甘孜州的道孚县和甘孜县发生3起、在西藏自治区昌都县发生1起。并且,2011年11月在印度新德里发生1起、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发生1起。

2012年1-10月,46起自焚(境内藏地45起,境外1起):1月——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发生3起,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县发生1起。2月——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发生3起,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发生1起,在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发生1起,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发生1起。3月——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发生1起,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发生5起,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发生2起,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县发生2起。并且,3月在印度新德里发生1起。4月——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发生2起,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发生2起。5月——在拉萨大昭寺前发生2起,在四川省阿坝自治州壤塘县发生1起。6月——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发生1起,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发生2起,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发生1起。7月——在西藏自治区拉萨市当雄县发生1起,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县发生1起。8月——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发生6起,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合作市发生1起。9月——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发生1起。10月——在西藏自治区那曲地区比如县发生1起,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发生2起,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发生1起。

2、自焚者籍贯(包括3位流亡藏人的籍贯,其中两位原籍在境内康地,另一位出生在印度流亡藏人社区):

按照图伯特传统地理:安多42位,康13位,嘉戎3位,羌塘1位,卫藏1位。

其籍贯按照今中国行政区划:四川省藏区41位(阿坝州阿坝县27位、壤塘县4位、马尔康县3位;甘孜州甘孜县2位、道孚县3位、康定县2位);青海省藏区8位(果洛州达日县1位;玉树州称多县2位、玉树县1位;海西州天峻县1位;黄南州同仁县2位、尖扎县1位);甘肃省藏区6位(甘南州玛曲县1位、夏河县2位、合作市3位);西藏自治区5位(昌都地区昌都县2位;日喀则地区聂拉木县1位;拉萨市当雄县1位;那曲地区比如县1位)。

3、自焚者性别、年龄及身份:

男性52位,女性9位。

最年长的为64岁,最年轻的可能是17岁。

僧尼:2位朱古(Rinpoche,活佛),21位普通僧人,4位尼师。这当中大多为格鲁派僧人,1位原为噶举派僧人,2位是宁玛派僧尼;需要说明的是,在安多壤塘自焚的4位藏人,属觉囊派所在地区。

农牧民:24位。有些人曾有出家为僧的经历,但多人属被当局工作组驱除出寺,也有人属还俗离寺。有三位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一位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有两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有一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一位是著名仁波切的外祖父。

其他:1位女中学生;2位男学生;2位在拉萨的打工者;1位在康区的打工者;1位小生意人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1位网络作家。

还有两位是流亡藏人中的俗人。

4、自焚者状况:

61位自焚的境内、境外藏人中,已知49人牺牲(境内48人,境外1人),其中27人当场牺牲,20人被军警强行带走之后身亡,1人在印度新德里医院重伤不治而亡,1人在寺院治疗六个多月后牺牲。另有9人在当局手中,3人已身残,却被禁止家人探访和照顾,他们是:2009年2月27日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扎白、2011年9月26日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洛桑贡确、2012年2月8日自焚的玉树州称多县拉布寺僧人索南热央;6人下落不明、生死不明,他们是:2011年9月26日的格尔登寺僧人洛桑格桑、2011年10月3日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格桑旺久、2012年2月13日自焚的格尔登寺僧人洛桑嘉措、2012年5月27日自焚的阿坝人达吉、2012年6月27日自焚的玉树妇女德吉曲宗、2012年9月29日自焚的昌都嘎玛区人永仲。

两位境外的流亡藏人在自焚后获得救治,已伤愈。

两位境内藏人(甘孜寺僧人达瓦次仁和隆务寺僧人加央华旦)在自焚后,先是被藏人僧俗送到医院,后又从医院接回寺院,由藏人们自己照顾、救治,出于担心自焚者被军警从医院强行带走,一去不归。据悉,目前达瓦次仁在艰难恢复中,但落下残疾,生活困难。加央华旦本来在恢复中,但他决意赴死,绝食一周多,于自焚六个多月后牺牲。

14位自焚藏人留下的遗言、写下的遗书或录音的遗嘱:

至目前,有14位自焚藏人留下的遗言、写下的遗书或录音的遗嘱,已被陆续找到并披露(注:如有遗漏,恳请指出并提供相关资料为谢)。而这都是至为宝贵的证据,故一并呈示于此:

1、扎白(法名洛桑扎西):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20岁。2009年2月27日在阿坝县洽唐西街自焚,遭军警枪击,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只知已残,更多情况不明。

据纽约时报2012年6月2日的报道:为什么格尔登寺成为自焚藏人的中心?(译文),其中两次提到第一位自焚藏人扎白在自焚前留下遗书:
“一名年轻的藏族喇嘛走在街上,用脚去踢解放军的军车,然后留下了一份自杀遗书,谴责官方禁止他们举行一项宗教仪式。”
“2009年2月27日,一名高层的喇嘛在僧侣聚会时通知说,格尔登寺不得不取消当天一个重要的祈祷仪式。洛桑说,半小时后,札白就在市场上点火自焚;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如果政府禁止该宗教仪式,他会自杀。”

2、彭措(法名洛桑彭措,又写平措):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19岁。2011年3月16日在阿坝县洽唐西街自焚,重伤,遭军警毒打,次日凌晨牺牲,后由藏人隆重火葬。

“他们认为我们害怕武力镇压,他们想错了”——与格尔登寺僧人的访谈,纪念彭措自焚一周年,彭措在寺院的同学说彭措自焚前“对几位朋友说:‘我无法继续忍受心中的痛苦,2011年3月16日我将向世人表现一点迹象。’”

并讲述彭措自焚牺牲之后:“在处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在笔记本上的一段话:‘运气和信心是胜利,失望和疑虑是失败。’”

3、丁増朋措:康昌都(今西藏自治区昌都地区昌都县)嘎玛区农民,原为噶玛寺僧人,后还俗成家,41岁。2011年12月1日在嘎玛区政府前自焚,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于12月6日在昌都县医院牺牲。而西藏自治区当局掩盖这起自焚,对外声称“目前西藏没有自焚事件,总体上是非常平稳的……”

丁增朋措在自焚前留下四份遗书——

遗书之一:
信封上写着:请张贴到噶玛寺的大门上
信中内容:
面对继承和弘扬纯正无误的藏传佛教之噶玛寺堪布洛珠绕色、朗色索朗和全体僧侣遭受抓捕、殴打——我宁愿为我们噶玛寺的堪布和僧侣们的痛苦去赴死。
持尊严者丁増朋措

遗书之二:
同胞们,勿要失望!勿要怯懦!自他交换的道友们,请为持佛法的两位堪布和僧人们想一想,我们怎能相信一个不允许我们信仰宗教的政府?
丁増朋措

遗书之三:
噶玛寺的同胞兄弟们:
想到堪布和僧人们的处境,我们坐在这里担忧有什么用?起来吧!
利养恭敬八法与荣誉,如野鹿远远躲避猎人。
向世间法无法欺骗之,大彻大悟的佛祖顶礼!
充满痛苦的丁増朋措

遗书之四:
想到整个西藏和今年噶玛寺的苦难,我无法继续活下去空等。

4、索巴仁波切(年格.索南竹杰):安多果洛(今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人,42岁。2012年1月8日在达日县广场自焚。当场牺牲,后由藏人隆重火葬。在自焚前录音遗嘱说:“如佛陀当年舍身饲虎一般,其他牺牲的藏人同胞也是如我一般,为了真理和自由而舍生取义。”

他在自焚前录音遗嘱,他的声音在这里可以听到,经记录后译为中文——

国内外六百万藏人兄弟姐妹们,在此,我向为藏人的自由而牺牲的以图丹欧珠为主的英雄们、为六百万藏人的团聚和藏地的幸福而献出宝贵生命的英雄儿女们,表示无比地感谢和钦佩。我已经四十多岁,一直没有勇气像你们那样做,以致苟活到今天。所幸的是,我也努力地为藏文化的大五明及小五明的弘扬做了一些贡献。

在21世纪尤其今年,是雪域的许多英雄儿女献出宝贵生命的一年,我也愿贡献自己的血肉来表示支援和敬意。我的牺牲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多么伟大,我诚心诚意地忏悔所犯三昧耶戒以及一切罪业,特别是金刚密乘的誓言戒——不允许对自身的虐待和牺牲,我在此虔诚忏悔。

一切众生未有不曾做过我们的父母,无边的众生由于业际颠倒,做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业,我诚心诚意地为他们清净业障。并且我发愿,希望遍法界的一切众生,乃至如虱子等一切微小众生,临终时未有恐惧,不受痛苦,往生无量光佛的身边,获得圆满正等正觉的果位。因此我愿供养自己的寿命和身体。也为了人天导师尊者达赖喇嘛丹增嘉措为主的所有高僧大德长久住世,而把我的寿命、身体化作曼札供奉给他们。

诸香涂地缤纷雨妙花
严饰须弥四洲并日月
观想变现供养诸佛刹
修习愿达诸佛清净刹
(译者注:以上是曼札偈)

自他身语意三世善法、珠宝、妙善、曼札、普贤诸云供意幻供养上师三宝尊,慈悲摄受赐予我加持:“俄当,格热,然那曼札拉,康呢尔亚,答亚么”。(译者注:此为曼札偈咒语)

再次说明,我做出这一行为,绝无贪图名誉、恭敬、爱戴等自私自利的心态,而是清净的,虔诚的,如佛陀当年舍身饲虎一般,其他牺牲的藏人同胞也是如我一般,为了真理和自由而舍生取义。

事实上临终之际,若有嗔恨心很难得解脱,因此我希望我能做他们的引导者,愿以此供养的功德和力量使一切众生未来获得究竟佛的果位;并为国内外诸多高僧大德长久住世,尤其希望尊者达赖喇嘛丹增嘉措为了雪域政教永世长存:

雪山绵延环绕的净土
一切利乐事业之缘源
丹增嘉措慈悲观世音
愿其足莲恒久住百劫
(愿事业如日中天)
(译者注:此为尊者达赖喇嘛长寿祈请文)

愿恶缘毁坏教法者
业际颠倒有形无形
思想行为入恶劣者
三宝谛实加持永断除
(译者注:此为尊者达赖喇嘛所著的雪域祈祷文)

(愿此等善法等两偈,略)

殊胜之最发愿王
利益无边诸众生
圆满普贤行愿力
三恶道众尽解脱
达雅塔,班赞哲雅阿瓦波达呢耶所哈。(成就所愿咒,念诵了三遍)

呀!诸多的金刚道友和各地的信徒们,大家要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为雪域藏人未来的自由,为藏地真正成为我们自己的家园,为这样的曙光,大家要团结一致,为了这个共同目标而奋斗,这也是所有献出宝贵生命的英雄们的心愿,因此无利益的一切行径必须要放弃,比如那些为了争夺草山而自相争斗等。

年轻的藏人要努力、勤奋地学习十明等藏人的文化及理论知识,年老的藏人也要把自己的身口意融入到善法之中,大家要共同弘扬和发展我们民族传统的文化、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大家都要力所能及地,为了藏人的幸福和一切众生暂时获得世间圆满以至究竟获得佛的果位而多做善事,这非常重要,祝愿大家吉祥如意!

我还要告诉我的家人和亲朋好友、×××(译者注:提到一个名字但听不清楚):我身无分文,我的一切财产早已布施在佛法方面,请你们不要说这里有我的财产、那里有我的财产,或者这里那里有我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我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和施主们请记住这一点。还有,希望我做担保的一些乡亲、喇嘛、祖古的物品,你们要按约定的时间如数交还。
自他三世一切善法回向给一切众生等,特别是在地狱等三恶趣的众生。

(殊胜之最发愿王等一偈,略。)
(此生三世一切功德一偈,略)

最后,国内外的所有法友们,请你们不要难过,请你们为善知识们祈祷,乃至菩提间我们未有离别。依怙我的老人们和百姓们也请如是发愿,无论快乐与痛苦、好与坏、喜与悲,我们都要依靠上师三宝,除了三宝再没有依靠处,请你们不要忘记,扎西德勒!

5、朗卓:安多壤塘(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中壤塘乡)人,学生,18岁。2012年2月19日在中壤塘乡自焚,当场牺牲,后由藏人火葬。

他在自焚前写下遗书,其实是一首诗:

昂起你坚强的头,为朗卓之尊严。
我那厚恩的父母、亲爱的兄弟及亲属,我即将要离世。
为恩惠无量的藏人,我将点燃躯体。
藏民族的儿女们,我的希望就是,你们要团结一致。
若你是藏人要穿藏装,并要讲藏语,勿忘自己是藏人;
若是藏人要有慈悲之心,要爱戴父母,要民族团结,要怜悯旁生,珍惜动物生命。
祈愿(嘉瓦丹增嘉措)达赖喇嘛尊者永久住世。
祈愿雪域西藏的高僧大德们永久住世。
祈愿藏民族脱离汉魔。在汉人魔掌下藏人非常痛苦,这痛苦难以忍受。
此汉魔强占藏地,此汉魔强抓藏人,无法在其恶法下续留,无法容忍没有伤痕的折磨。
此汉魔无慈悲心,残害藏人生命。
祈愿(嘉瓦丹增嘉措)达赖喇嘛尊者永久住世!

6、才让吉:安多玛曲(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藏族中学初三学生,女,19岁。为抗议藏语文教育遭严重削弱的教育政策,2012年3月3日在玛曲县一菜市场自焚,当场牺牲,被军警抢走遗体。当局的解释是她头脑有病,学习差。

卫报:一位藏人少女悲惨的自焚之路中,去当地采访的卫报记者写到:“一月初,才让吉在与她的一个亲戚谈到一连串的自焚事件时表示,她很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人可以像这样继续生活下去。’ 她说。”                                                                                  

7、江白益西:康道坞(今四川省甘孜州道孚县)人,2006年流亡印度,27岁。2012年3月26日在新德里抗议中国主席胡锦涛访问印度的集会上自焚。被藏人送往医院,但因伤势太重,于3月28日即所谓的“百万农奴解放纪念日”牺牲。

他在自焚前写下遗书

为了抗议中共国家主席胡锦涛到访印度,点火自焚而被送至印度医院抢救的流亡藏人江白益西之前留下的相关遗嘱被公布,他在遗嘱上鼓励藏人团结奋斗,为六百万藏人争取人权和自由。

遗嘱5点诉求分别是:

第一,祝愿世界和平导师达赖喇嘛尊者万岁,希望能够迎请达赖喇嘛尊者返回西藏,坚信境内外同胞早日团聚在雪域西藏,并在布达拉宫前齐声高唱西藏国歌;

第二,同胞们,为未来幸福和前景我们要有尊严和骨气。尊严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寻找正义的勇气,更是未来幸福的向导。同胞们,寻求与全球民众同等的幸福,必须要牢记尊严,大事小事都要付出努力,总而言之,尊严是辨别是非的智慧;

第三,自由是所有生命物的幸福所在,失去自由、像是在风中的酥 油灯,像是六百万藏人的趋向,如果三区藏人能够团结力量必会取得成果,请不要失去信心;

第四,本人所讲的是六百万西藏人民的问题。在民族斗争中,若有财富现在就是该使用的时候,若有学识就是该付出力量的紧张时刻,更觉得现在正是该牺牲生命的时候。在21世纪中,用火点燃珍贵的人生,主要是向全球民众证实六百万藏人的苦难、无人权及无公平的处境,如果有怜悯和慈心,就请关注弱小藏人的处境;

第五,我们要使用传统宗教、文化和语言的基本自由,要有基本人权,希 望全世界人民能够支持我们。藏人是西藏的主人,西藏必胜!
道孚•江白益西。

(右上方则留下遗嘱的日期为2012年3月16日。)

8、曲帕嘉:安多壤塘(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中壤塘乡)人,学生,25岁。2012年4月19日在觉囊派壤塘大寺附近与堂兄弟索南同时但不同地点自焚,当场牺牲。后由藏人僧俗将他隆重火葬。

9、索南:安多壤塘(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中壤塘乡)人,学生,24岁。2012年4月19日在觉囊派壤塘大寺附近与堂兄弟曲帕嘉同时但不同地点自焚,当场牺牲。后由藏人僧俗将他隆重火葬。

曲帕嘉、索南在自焚前录音了遗嘱,在YouTube上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经记录后译为中文——

藏民族是有着与众不同的宗教和文化、慈悲和善良、有利他之心的民族,但是,藏民族受到中国的侵略、镇压和欺骗。我们是为了藏民族没有基本人权的痛苦和实现世界和平而点火自焚的,我们藏民族没有最基本人权的痛苦比我俩自焚的痛苦还要大。

在这世上最厚恩的父母和家人和深爱的兄弟姐妹们,我俩不是没有考虑你们感受,和你们生死别离是迟早的事,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是我俩志同道合地为了藏民族得到自由、佛法昌盛和众生能够获得幸福,以及世界和平而点火自焚的。

但是你们要按照我俩的遗愿行事,如果我俩落入汉人的手中,你们不要做任何无畏的牺牲,我俩不愿任何人为此而受到伤害,如能这样则是我俩的心愿。如果你们为了我俩而伤心,那就听从学者和上师大德的话,学习文化不要迷途,对本族要情同手足,要努力学习本民族的的文化,并团结一致,如能这样则是我俩的心愿,按照遗愿行事是我俩由衷的愿望。

10、日玖:安多壤塘(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壤塘县中壤塘乡)牧民,女,有三个孩子,33岁。2012年5月30日,在觉囊派壤塘大寺附近自焚,当场牺牲。遗体送往寺院。后由藏人僧俗将她隆重火葬。

西藏人权与民主促进中心于8月18日公布从境内收到日玖生前留下的遗嘱:

祈愿世界和平幸福。为了使尊者达赖喇嘛能够返回西藏,請不要纵容自己恣意地屠宰或交易牲畜,更不要偷盗;藏人要说藏語,不要打架。我愿为一切苦难的有情众生承担痛苦。如果我落到中共当局的手中,請不要反抗抵制。大家要团结一致,学习文化知识,家人不要为我的自焚感到伤心。

11、旦正塔:安多尖扎(今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尖扎滩乡洛哇村牧民,64岁,2012年6月15日在尖扎县武装部门口自焚,当场牺牲。在民众的坚持要求下,军警后来将他的遗体交还其家人。当日下午,藏人僧俗将他隆重火葬。

他在自焚前留下简短遗书如下:

皈依三宝,
祈愿世界和平。
祈愿尊者达赖喇嘛回归故里。
为了守护西藏国,
我将献身自焚。

12、丹增克珠:康称多(今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牧民,曾为僧人,24岁。2012年6月20日与阿旺诺培在称多县扎朵镇举雪山狮子旗自焚,当场牺牲。遗体由赛康寺僧人送往寺院,于23日火葬。

13、阿旺诺培:卫藏日喀则(今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地区卫藏日喀则聂拉木县)门布乡春都村人,22岁。2008年离开家乡去康区,之前是学生。2012年6月20日与丹增克珠在称多县扎朵镇举雪山狮子旗自焚,重伤,先被赛康寺僧人送往寺院,后被军警带往青海省西宁某军队医院,于7月30日终因伤重不治而牺牲。

两人在自焚前留下遗言

“对我俩来说,没有能力从西藏的宗教和文化上出力,在经济上,也没有帮助西藏人民的能力,所以我俩为了西藏民族,特别是为了达赖喇嘛尊者能够永驻世间并且尽快返回西藏,而选择了自焚的方式。告知和我俩一样的西藏青年们,我们希望而且也相信大家会立誓,永远不在藏人间进行内斗,要团结一致,守护住西藏的民族赤诚。”

14、古珠:康比如(今西藏自治区那曲地区比如县)人,作家,43岁。2012年10月4日在那曲县城自焚,牺牲,遗体被军警抢走。

他生前在QQ上留下多则遗言,其中两则遗言是:

“雪域藏地的兄弟姐妹们,回顾我们的过去,只有遗憾、愤怒、伤心和泪水,很少有兴高采烈的景象。正值在迎接水龙新年时,祈祷大家健康平安,万事如意,同时希望保持民族自豪感,即使面对痛苦和损失,也不要失去信心,务必加强团结。”

在题为“生命敲响胜利之鼓”的遗言中写道:“西藏重获独立的前提下,迎请达赖喇嘛尊者返回西藏是同甘共苦且相依为命的雪域藏人们的目标。达赖喇嘛尊者提倡非暴力中间道路政策,努力争取自治权利,为此境内外600万藏人也一直遵从尊者的教言长期期盼,但中共政府不仅不给予支持和关注,反而提及藏人福祉的人都会遭到监禁和无尽的酷刑折磨,更严重的是污蔑达赖喇嘛,只要不承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将会遭到暗杀或失踪,藏人的福祉利益根本置之不理,因此,为了见证和宣传西藏的真实状况,我们要把和平斗争更加激烈化,将自身燃烧呼唤西藏独立之声。”

“上苍大神请注视雪域西藏,母亲大地请把慈爱赋予西藏,中立的全球民众请重视正义,纯洁的雪域西藏虽被鲜血染红,军队不断在实施武力镇压,但无畏不惧的雪域儿女们,架起智慧之弓,射出生命之箭,歼灭正义之敌。”

补充——在2009年以前自焚的两位流亡藏人:

念念不忘【自焚藏人】图丹欧珠 (Thupten Ngodup):卫藏人,原为扎什伦布寺僧人,1959年逃亡印度。当过印度伞兵,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1998年,流亡藏人组织在印度新德里绝食抗议,图登欧珠于现场自焚,次日牺牲,终年60岁。他是首位自焚牺牲的流亡藏人。

念念不忘【自焚藏人】拉巴茨仁(Lhakpa Tsering):流亡藏人,23岁。2006年11月23日,为抗议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访问印度孟买,拉巴茨仁在胡锦涛下榻的酒店外自焚,受伤。

————唯色整理。

2012年10月19日 星期五

“这些义举要被世人记住……”——为自焚藏人作画的巴丢草

在推特上结识推友巴丢草 @badiucao,是在海外留学工作的年轻人,来自中国,热爱绘画。

当藏人自焚,从2009年至今,从1人至60人,在这么多的生命火焰面前,有无视之,有背对之,有仰视而敬礼之,有垂首而纪念之……

巴丢草在画第六位自焚藏人时,在推特上写到:“……朋友都说这像是幅未完成的画,我说正如那些应该继续绽放却戛然停止的生命!”

几天前,他在给我的邮件中,讲述了他之所以为自焚藏人作画的心意:
这是第六位和第七位自焚藏人的肖像。  
每一幅画都是我重新认识他们的过程,抚摸他们的脸,和他们说话,为他们悲伤。 
我只希望在他们做出最大牺牲之后,这些义举要被世人记住,把世人温暖,将冷漠融化,让恐惧驱散。
我也希望藏人能够停止自焚的方式抗争,因为你们已经牺牲的够多,每一朵火焰都使我们得到救赎又背负上新罪,我希望更多人一起关注,改变,努力!
以下是巴丢草为七位自焚藏人画的肖像(图片说明是我写的):

1、扎白(法名洛桑扎西):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20岁。2009年2月27日在阿坝县洽唐西街自焚,遭军警枪击,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只知已残,更多情况不明。
2、彭措(法名洛桑彭措,又写平措):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19岁。2011年3月16日在阿坝县洽唐西街自焚,重伤,遭军警毒打,次日凌晨牺牲,后由藏人隆重火葬。
3、次旺诺布(又写充翁洛卜):康道孚(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灵雀寺僧人,28岁。2011年8月15日在道孚县滨河路自焚。当场牺牲,后由藏人火葬。
4、洛桑贡确(又名贡确旦巴):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18岁。2011年9月26日在阿坝县洽唐中街与洛桑格桑同时自焚,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只知在某军队医院,四肢被截肢,更多情况不明。
5、洛桑格桑(又名尕尔让):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18岁。2011年9月26日在阿坝县洽唐中街与洛桑贡确同时自焚,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生死不明。他是半年前自焚牺牲的僧人洛桑平措的弟弟。
6、格桑旺久(又写尕尔让旺修):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格尔登寺僧人,17岁。2011年10月3日在阿坝县洽唐中街自焚,烧伤,被军警强行带走,后在CCTV专题片中出现,伤势似愈,但目前情况不明。
7、曲培:安多阿坝(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坝县)牧民,原为格尔登寺僧人,后遭驻寺工作组驱逐,19岁。2011年10月7日在阿坝县洽唐中街与卡央同时自焚,重伤,被军警强行带走,于10月11日牺牲。
附:巴丢草所画自焚藏人照片:

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唯色:记失踪的喇嘛果洛久美

这是拉卜楞寺僧人久美嘉措,又称果洛久美,在他的僧舍留影。
9月初的一天夜里,果洛久美的僧舍被夏河县某个单位拆毁。
果洛久美的身后是他出家为僧许多年的拉卜楞寺。

记失踪的喇嘛果洛久美

文/唯色

一周前,一个陌生的电话用安多藏语急匆匆地告诉我,果洛久美可能被捕了。我当时正走过小昭寺,看见几个特警围着两个年轻藏人,在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什么时候?”我大声问道,但从旁边小店里传出的用汉语唱的流行歌曲的声音更大,还没听清说的是什么,电话就断了。

我立即拨打果洛久美的手机,传来的是“已停机”的通知。

果洛久美是格鲁派大寺拉卜楞寺的僧人。全名是久美嘉措,今年43岁。出生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色达县,而此地在传统上被称为“果洛色达”,紧挨着并属于以游牧为主的果洛地区。寺院中同名的僧人很多,比如被拘捕过多次、如今面临被判刑的前寺管会副主任喇嘛久美,他的法名也是久美嘉措。为了表示区别,都各有别称。果洛久美即来自果洛色达的久美。

果洛久美曾在2008年和2009年两度被拘捕,主要原因是他协助农民出身的顿珠旺青拍摄纪录片《不再恐惧》。这是第一部由境内藏人拍摄的关涉真实与证言的纪录片,采访的藏人中还有果洛久美的父亲,泣不成声地诉说着对尊者达赖喇嘛的思念。顿珠旺青因此被判刑6年,罪名是“颠覆国家政权”。果洛久美则受尽酷刑,落下疾患,去年初我见到他时,目睹他因为天气寒冷,全身痛得走不动路。

我不敢相信果洛久美又一次身陷囹圄。就在上个月,他还在电话中问我是否安好。其实他总是这样,牵挂朋友的安危,却从来不提自己遭遇的困难。他性格开朗,声音爽朗,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见过他却不了解他的人,是无法想象勇于担当的他曾被酷刑折磨得九死一生。正是那期间,他的父亲忧虑成疾,在他获释不久便离世。

两天前,有关果洛久美更多的消息从我和他都认识的朋友那里传来,充满了不可测的危险,令人十分担忧。

据悉,9月初的一天夜里,拉卜楞寺所在的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的某个单位,突然派人开着挖掘机将果洛久美的僧舍夷为平地。他们并未说明所属哪个单位,只是声称拆房与政府的城市建设有关。果洛久美的僧舍很小,而整个拉卜楞寺只有他的僧舍被拆毁。他只好在挖掘机步步紧逼之时,匆忙搬出必需物品,与别的僧人挤住在一起。

果洛久美早在幼年时,就到拉卜楞寺这座著名的佛教寺院出家,称得上是资深僧人。当他的僧舍被拆毁,他去找寺管会借房子暂住,却被寺管会一口拒绝。9月20日,果洛久美被兰州的藏人家请去念经。9月21日,他去州府合作市办事,并停留了一天。次日,在返回拉卜楞寺途中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都说果洛久美的失踪很有可能是被公安抓走了。但这次被捕的原因不明,或许与十八大将要召开有关,拆毁僧舍很像是统一的行动,令人非常担心他的安危。”透露果洛久美消息的朋友说。

我曾在记录《藏地高僧或被酷刑或被失踪之案例》的博文中写过:“许多人,是的,他们都是我们的文化中,被尊为佛法僧三宝之一的“僧宝”,都是我们的绛红色的珍宝,却一个个地,在今天,不但被贬低,被仇恨,甚至被肉体消灭。当然,如此对待我们的仁波切、格西、堪布、喇嘛以及所有僧侣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政府……恳求关注他们被迫害的命运。他们以及众多藏人僧侣的苦难绝不是偶然的,绝不是个别的。”

2012-10-11,写于拉萨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相关内容并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延伸阅读:

《Leaving Fear Behind》(《不再恐惧》):秘密制作的纪录片,描述西藏人民的真实感受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09/leaving-fear-behind.html

藏地高僧或被酷刑或被失踪之案例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1/blog-post_25.html

2012年10月12日 星期五

唯色:“坐上了火车去拉萨……”

满满一火车的中国各地游客,仅凭一张身份证就可自由出入拉萨等藏地。
青藏铁路上,除了拉进去满载游客的火车,还有拉出去满载矿石的火车。
拉萨火车站派出所。

“坐上了火车去拉萨……”

文/唯色

青藏铁路的列车上充满了从中国各地去西藏旅游的游客,一首唱了好几年的歌儿还在唱“坐上了火车去拉萨”。一位籍贯湖北的公务员略带不安地问我:“拉萨的治安怎么样?”“对于你们来说,很安全。”我有意强调了“你们”。邻座几个说地道北京话的年轻人注意地听着,并问原因,“满街都是军警和便衣,”我答道。

公务员是个明白人,就说:“藏族人是不是觉得很别扭?”

一个年轻人则嚷道:“是不是跟个别藏族人自焚有关啊?”

看来还是有人听说过藏人自焚,尽管党的高音喇叭对此很少提及,党的各级组织也不允许民众公开谈论。

我看着他们,像看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人们:“不是个别,已经有五十多位藏人自焚了,整个藏区都有,流亡者中也有。”

“他们为什么要自焚?”有人随口问道。但也有人立即缩回身子,掉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我感觉到语言的障碍,虽然我们说的都是汉语。我思忖,自焚并不是世人鲜见的悲惨事件,但对于另一种文化的人们来说,可能更容易理解为个人的利益去这么做,却难以理解有这么多人为民族的利益去这么做。不过我还是愿意多说几句,比如,给他们介绍一下在自焚藏人当中,有些人留下的遗言。

似乎没有人愿意再听下去了。毕竟进藏旅游是许多中国人的梦想,尽管现如今各种交通很便利,但攒个十来天的年假实在是意犹未尽,他们恨不得在每一个景点都写下“某某到此一游”的字迹。他们的心思都在沿途风景以及旅行社推荐的“西藏景点”,并不关心生活与景点无关的当地人,如自焚的藏人。

佛陀开示众生平等,但现实中天壤之别的不同恰恰在于民族的不同。当满载众生的列车抵达拉萨火车站,除了十来个藏人被武警扣下(他用一个类似于刷银行卡的小机器来刷身份证,当我把身份证递给他,听到他大声说“唯色,留下”,),其他不是藏人的乘客都无比顺利地、非常兴奋地奔向了拉萨各处,即便是被高山反应折磨的人,也变得有精神了。

那么,被扣下的藏人怎么办呢?都被带往了附近的火车站派出所。我不禁想起年初因为去印度参加尊者达赖喇嘛主持的法会,拉萨有许多人被关在各个“学习班”里洗脑,而当时他们被警察从家中或者归家途中带走时,心情是否与我一样紧张呢?

两个来自青海海南的中年藏人因为没有“进藏许可证明”,将在第二天被遣返回家。同样是藏人的警察并不理会两人的哀求,一遍遍强调:开具“进藏许可证明”的公安机关必须是县级以上。好笑的是,有个长相汉化的女青年辩解自己是“假藏族”,警察惊讶,问其原因,说考学时为了占少数民族的便宜,就把汉族改成了藏族,“现在麻烦大了”,她后悔不迭。

凡持有“进藏许可证明”的藏人,身份证被复印,并被填写在拉萨的住址、事由以及本人身份,还得自己填写名字并按上血红的手印。我虽没有“进藏许可证明”,但因属于在党的十八大召开之前必须离开北京的特殊人员,所以也履行了这个手续。

当我与两个获准进入拉萨的安多青年一起走出派出所,他俩叹道“身为藏人,却这么难进拉萨”,声音就哽咽了。

2012-9、10,写于拉萨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ttp://www.rfa.org/mandarin/pinglun/woser-10112012160236.html,相关内容并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2012年10月10日 星期三

嘉央诺布著作《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的前言及书评


嘉央诺布:《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前言

作者: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
译者:更桑东智(@johnlee1021
转载:“说,还是不说?”译文博客

每一位作者在自己的眼中都是睿智且宽容的。——西塞罗(Cicero

嘉央诺布和他的两个女儿。
我从未想象过自己最终会成为一名作者之类的人。我年轻时,有相当长的时间认定自己笃定是一个实干家。直到1971年加入木斯塘(Mustang)图伯特游击队,这个自负的幻想才被打破。肩背一支步枪、数百发子弹、几颗手雷、一把手枪和难以置信的重负,行进在每走上七八步都确信自己就要一命呜呼的海拔高度上——这样的经历很快让我相信,我绝不像海明威小说里的人物,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就是那样的人。在学校的最后几年,我生命中最主要的文学影响力都是来自“老爸”(Papa,即海明威——译者注),我一直对保持“重压下的优雅”(grace under pressure)之类的事情非常的严肃认真。

我是一个贪婪而不太挑食的读者:从阿里斯泰尔•麦克林(Alistair McLean[1]到托尔斯泰(Tolstoy),从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2]到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3],诸如此类一概狼吞虎咽。一个星期可以轻松地读完平均两三本书。受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4]所著的《贝利撒留伯爵》(Count Belisarius)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5]所著的《哈德良回忆录》(Memoirs of Hadrian)两部作品的激发,我的阅读兴趣开始转向历史题材,尤其是古罗马和拜占庭历史,从普罗柯比(Procopius[6]开始逐渐追溯到约瑟夫斯(Josephus[7]、索多留(Seutonius[8]、塔西佗(Tacitus[9]、李维(Livy[10],然后是希腊史学家的作品。

我有些讲故事的才能。所以在1970年,第一次图伯特青年大会(Tibetan Youth Conference,即“藏青会”)的主办人找我为这次会议创作一个舞台剧。我创作并执导的第一部剧作《中国马》(The Chinese Horse)在规模不大的流亡社会获得了不大不小的成功——与其说是因为这部剧作褒贬不一的文学特质,倒不如说是因为人们对这种演出形式感到新奇(这是图伯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剧作)。我们还为达赖喇嘛举行了专场演出,尊者似乎也挺喜欢这部剧作。从那以后,每有登台上演的机会我便创作剧本——最后一部是一出喜剧《泰坦尼克后传:关于爱情、移民和独立斗争的故事》(Titanic II: A Drama of Romance, Immigration and the Freedom Struggle

但是说到占我的作品大部分的政论性文章,则主要是源于内心的失望,甚至是某种愤怒,不诉诸文字难平心中块垒。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人们在世界媒体上可以读到的关于图伯特的报道几乎都是消极的、敌对的和极为虚假的。不仅仅有像菲利克斯•格林(Felix Green)、韩素英、TD•奥曼(T. D. Allman)、内维尔•马克斯维尔(Neville Maxwell)、克里斯•慕林(Chris Mullin)以及西摩•托平(Seymour Topping)和奥德丽•托平(Audrey Topping)这样的记者和作家个人在兴致勃勃地咀嚼回味着中共的宣传,甚至一些媒体机构本身也似乎成了中共宣传部的海外分支,其中包括《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法国世界报》(Le Monde)、《英国卫报》(The Guardian)、《新闻周刊》(Newsweek),尤其还有《朝日新闻》(Asahi Shimbun)和《远东经济评论》(The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等等。其中有些机构至今还依然故我。

当然,人们知道他们都在信口雌黄,或者是出于各种私利而甘愿受骗。读到韩素英描述博巴如何愚钝的令人厌恶的种族主义的文字,直让我怒火中烧——她在文章中说,博巴在犁地的时候,让牦牛顶着犁把往前走,直到聪明而无比耐心的共产党干部来解释为何牦牛应该走在前面而犁铧应该放在后面。但是你又能做什么?还有一些受印度大麻和图伯特的各种秘闻所吸引的嬉皮士来到达兰萨拉,这些人更倾向于相信毛泽东主义者的宣传而不是博巴流亡者关于自己国家和人民悲惨命运的述说。

我内心感觉到的是一股义愤,而最终促使我坐到写字台前开始将我的想法和感受形于笔墨的因素,不仅有博巴们所遭受的暴力与不公,还有那些毛泽东的西方崇拜者们公然将中国对图伯特的占领说成是一件对图伯特有益的、人道的和进步的事情。开始时,我给杂志编辑写信和文章,这些信件中只有一篇得以发表(如果我的记忆没错,是发表在1973年某一期的《时代》杂志上)。坦白地讲,这些文字确实乏善可陈。我还尝试着写作短篇小说并信心满满地把这些作品投到《花花公子》(我的一个美国熟人告诉我,这家杂志给每篇稿件支付5000美元的稿酬)、《哈帕斯》(Harpers)和《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等杂志,最后得到的是我的第一份退稿通知。尽管如此,当这些小说终于在《印度画报周刊》(Illustrated Weekly of India)、《印度斯坦时报》(The Hindustan Times)和《图伯特杂志》(The Tibet Journal)等刊物上发表时,我还是感到非常的自豪和高兴。

但是,我的政论性文章还是毫无进展。事实上,我越是挖空心思,我的文章却越发地堕落为一种狂吼乱叫。到了1975年,就在毛泽东刚死之后[11],我为图伯特青年大会主办的杂志《让赞》(Rangzen)写了一篇文章,体裁上直接借用了左拉发表于《曙光日报》(L'Aurore)的著名论辩文章《我控诉》(J'accuse),每一段的开头都是“毛死了”。尽管这篇文章写的让人不忍卒读,文风无疑也矫揉造作,但是文章对图伯特政府的指责还是言之有物的,我指责政府对当时中国和图伯特发生的至关重要的变化(甚至包括毛死)视而不见,却只是关注流亡政治、难民营、宗教仪式之类琐碎的问题。这篇文章激怒了噶厦。我与当权者之间产生了第一次重要的矛盾冲突。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是在1976年的夏天,我随手拿起了一本薄薄的乔治•奥威尔的论文集。我早先读过他的一些小说,不过只是对《动物农庄》(Animal Farm)和《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读完标题有些古怪甚至有些煽动性的第一篇文章《英国式谋杀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English Murder)之后,就像那个脑袋上亮着灯泡的卡通人物一样,我脑袋上的灯也亮了!更文雅些说,此时此刻我找到了迄今为止真正属于自己的“通往大马士革之路”(road-to-Damascus)。

是的,文章就应该如此写作。你可以选择一个严肃的,甚至有些乏味的题目——就像奥威尔的这篇文章,通过回顾那个时期几个著名谋杀犯,将战前英国社会的伪善(但同时也还算正直)与战时英国去道德化的恣意妄为进行对比——但是,你的写作手法可以是有趣的、诙谐的、理智的,当然最重要的是要令人信服。

继续读下去又让我获得了另一个有益的启示:奥威尔的文章《民族主义笔记》(Notes on Nationalism)让我确信我针对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还包括毛泽东主义)的西方辩护士们所表达的愤怒和蔑视是正确的。奥威尔解释说,这些知识分子或由于严肃的或只是流行时尚的原因而放弃民族主义,但是他们并不能真正弃绝对祖国或是某种事业的内在需求,于是转而在其他国家寻求这种需求的满足。奥威尔进一步阐述到,“一旦他们获得了满足这种需求的渠道,他们便会完全沉浸在相信自己已经获得自我解放的情绪中而无拘无束地为所欲为。”但是,奥威尔相信,这种“移情民族主义”(transferred nationalism)会使得知识分子比起代表自己的祖国或是真正了解的任何团体时,“更加民族主义、更加庸俗、更加病态、更具危害、更加虚伪。”

在《政治与英国语言》(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一文中,奥威尔则阐释了腐化语言对于一种恶劣的和压制性的政治的形成与维系是如何地至关重要。就在同一年,我设法得到了企鹅版的四卷平装本奥威尔论文、新闻报导和书信集,在他的作品中,这些文集对我的影响至为深远。当然,我自己的写作并没有在一夜之间妙笔生花,但这已经不是问题。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应该如何写作。我获得了一份路线图,我知道我最终会到达目的地。

我开始给(而且几乎是专一的)《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供稿。这个时期,图伯特政府正向图伯特派遣“发现真相”代表团,试图寻求诸如“自治”(autonomy)和“共同治理”(associate status)等解决方案,从而说服中国开启谈判之门。我自作主张地向那些怀有希望的人们泼冷水,他们认为中国正在走向民主之路并且最终会与达赖喇嘛之间实现某种积极的理解和协定,这其中包括很多的图伯特领导人、图伯特民众和西方支持者。

我必须对读者直言相告。我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同时由于我的文章都是用英语写成,因此我的博巴读者群也并不广泛。雪上加霜的是,我始终无法放弃从上学时养成的古怪的拉丁化的写作方式。尽管如此,这些文章还是给大人物们留下了些许印象。流亡政府对我的文章大光其火,而尊者也曾经有一次对我严加斥责。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罪有应得”吧。

但是,让我确信我造成了一名作家应有的影响力的是中国人。第一批流亡博巴访问团成员楚臣德赛(Tsultrim Tersey)在写给《图伯特评论》(Tibetan Review)的一篇文章中说,在拉萨举行的一次正式会议上有人告诉他,我的文章和图伯特青年大会的活动对“中藏关系”造成了伤害。(Tsultrim Chhonphel Tersey, "One Month in Tibet," Tibetan Review, vol 14, no. 6, June 1979, pp. 12-27.)几年之后,我通过流亡政府安全办公室收到一条来自中国拉萨当局的私人讯息:我的文章就如同用苍蝇的翅膀击打岩石,是徒劳无益的。而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藏族人”,我应该回到“西藏”,参加“西藏的社会主义建设”。

受到如此关注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并且让我马上产生了“非份之想”。是的,只不过是“苍蝇的翅膀”。中国人是否听说过“混沌理论”(chaos theory)?有一种现象称之为“初始条件的敏感性依赖”(sensitive dependence on initial conditions)。这种现象在气象领域被半开玩笑地叫做“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一只蝴蝶今天在纽约(或者是达兰萨拉)搅动空气,或许在下个月就会在北京变成一场风暴?

但是在达兰萨拉,如此勇敢而乐观的时刻实属凤毛麟角。这个图伯特的流亡首都是一处让人慢慢丧失精力和信心的地方。公开宣称的民主和争取自由的理想与流亡领袖们(包括达赖喇嘛尊者自己)对某种专制保守主义(粉饰着迎合西方需要的新时代的花言巧语)的与日俱增的偏好之间矛盾,在我们的社会里年复一年变得愈发突出和不可调和。人们有时会觉得,何必如此自寻烦恼?但无论是出于习惯、固执还是残存的一点点希望,一个人就“如同日落西山的时候往东赶路。远处已经黑了,但前面还剩下那么一丁点儿光亮,你只能就着这点亮往前一点一点走着。”[12]

上面这段话来自老舍的《骆驼祥子》(英文版名为Rickshaw,即“黄包车”)。他是中国最著名的现代作家之一。老舍是满族人,1899年生于北京,他非常崇拜狄更斯。1966年,他遭受“批斗”而后在这座满清故都西南角的太平湖沉湖自尽。[13]他最著名的作品《骆驼祥子》讲述了北京一名黄包车夫悲剧人生故事。在一个极为悲惨心酸的场景中,这位车夫的妻子临死前做出了前文引述的凄凉绝望的人生感悟。[14]

很多那个时代的中国作家对他们国家的未来都持有一种深切的宿命论的观点。即便是鲁迅——或许是这些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也时常觉得自己对军阀、政客和革命者们的暴力与贪赃枉法的反抗是徒劳无用的。在他最为压抑的一篇文章中,他这样表述:“于我看来,语言与文字是失败的象征。那些真正能够反抗命运的人是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情的。而那些强者和胜者也是如此,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打个比方说,想一想当鹰扑向兔子的时候,是兔子在尖叫而不是鹰,同样,当猫抓住老鼠的时候,是老鼠在尖叫而不是猫。”[15]

然而无论如何,鲁迅的文章已然比他的宿敌国民党的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存活的更长久,而且无疑在中共以及中共的御用文人和辩护士们寿终正寝之后,鲁迅的文章还将长久地被人们阅读和仰慕。优秀的文学作品所具备的似乎不仅仅比暴政更长久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是,在希特勒、斯大林和毛泽东之流遗留下的政治和心理废墟上,这些作品还似乎具备一种再生重建的作用。

因此,歌德(Goethe)错了而使徒约翰(the apostle John)是对的。“文字是一切的开始……”

战后的德国被夷为一片瓦砾,是它的作家们重建了德国的精神。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16]、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oll[17]、齐格飞蓝茨(Siegfred Lenz[18]以及其他一些作家重新书写了他们国家的命运。正如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所言:“他们对德语进行了解构并使其焕然一新。砍削了其中病态的成分,重新进行整合、缝接,并加入了很多新东西,但一如既往地幽默感,非常幽默。”

我依稀记得是在1974年的夏天,借到了一本折了角的平装本《铁皮鼓》(The Tin Drum)。侏儒鼓手奥斯卡·马策莱特(Oscar Matzerath)——他的一声尖叫可以震破方圆数英里的窗户玻璃——他的历险是如此的扣人心弦、如此的让人纠结又如此近乎疯狂的含义深远。事实上,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确实一直在发着低烧。当然,这部小说深刻地影响了我对文学的看法,尽管我自己若想确切解释其中的原因多少还有些力不能及。在一篇有关《铁皮鼓》含义的赏析评论中,拉什迪成功地向世人说出了他从这部伟大作品中得到的最大的教训:

格拉斯这部伟大的小说用它的鼓声告诉我:要孤注一掷全力以赴;要坚持不懈奋发努力;要摘掉自己的安全网;要在开始说话前做一个深呼吸;要志存高远;要时刻保持面带微笑;要做一个不苟同的人;要与整个世界争辩;并且永远不要忘记写作也类似无数我们试图把握的东西——童年、必然、城市、疑惑、梦想、瞬间、语句、父母、爱情——会如流沙一般从我们的指缝滑落。

重读这些文字,我觉得我至少在话语风格上一直在竖起耳朵聆听那位侏儒鼓手的鼓声。无论我的作品中还有哪些不尽人意之处,但我至少做到了一直面带微笑(—即便是我的最严厉的反对者也可证实这一点)、绝不苟同、与整个世界争辩,并且把每天都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天全力以赴。

至于此书的题目为什么叫《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是这样,原因之一是文集中有一篇自己比较得意的同名文章。同时我还想通过这本书向伟大的比利时汉学家和艺术史家西蒙•莱斯(Simon Leys[19]表达敬意,他的著作《影子中国》(Chinese Shadows)是我迄今所见过的最早也是最出色的揭露毛时代中国真相的作品之一。此书名为《影子图伯特》还有另一个原因。

就像在科幻小说里存在的交叉世界(alternate worlds),当今似乎也同时存在两个不同的图伯特。一个图伯特频频出现在社会名流赞助活动、博物馆开幕式上;给人们带来各种工作和学术机会;是大众心灵追求的目标和新时代的流行时尚。这个图伯特俘获了西方人的浪漫幻想,也是当今人们对图伯特问题的主要兴趣所在。在这里,图伯特远非一个有关独立自由的问题,而是代表了富人们和反叛一代的年轻人(the established)对精神抚慰、生态和谐以及世界和平的未曾实现的梦想。作为博巴的祖国的图伯特问题与这个图伯特相比,即毫不相干也无足轻重。西方人将这个图伯特看做是拯救物质主义的和自我毁灭的西方世界的神秘智慧宝库。

然而在残酷无情的达尔文主义的现实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图伯特。在中共的占领之下,这个图伯特到处是告密者、秘密警察、监狱的高墙、酷刑、处决、失业、种族主义和不可遏制的文化毁灭。在博巴的个人生活上,这个图伯特呈现出的是酗酒、性堕落、家庭破碎、暴力和与日俱增的绝望;在流亡社会,尤其在流亡社会的领导层,这个图伯特表现出的是神智混乱、迷失政治方向、虚伪、犬儒以及激烈的宗教和政治争斗。

然而,同样是这个图伯特还有或许至今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里充满了自我奉献、忠贞不渝、热爱国家以及应声而起的勇敢和牺牲。我试图书写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图伯特。这便是“影子图伯特”

在此,我一定要感谢嘉措(Gyamtso)为此书设计排版以及菲丽希蒂•邓康(Felicity Dumkhang)的艰辛编辑。还要感谢为本书设计封面并最终定版的我的好朋友克里斯多夫•白书且(Christophe Besuchet)以及曼纽尔•鲍尔(Manuel Bauer),我在书中使用了一张他拍摄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图伯特照片。当然,我还必须特别向丽萨•姬莉(Lisa Keary)表示谢意,感谢她为本书进行了最终编辑并为联系亚洲高地出版社(High Asia Press)付出了极大辛劳,感谢她为图伯特自由事业所做的坚定支持和无私努力。

【译注】
[1] 阿里斯泰尔•麦克林(Alistair McLean1922-1987),苏格兰小说家,擅长创作战争、惊悚、探险类的畅销小说,有三部小说后来被拍摄成由格里高利•派克(Gregory Peck)和理查•伯顿(Richard Burton)等好莱坞明星主演的卖座影片,分别是《纳瓦隆大炮》(The Guns of Navarone)、《血染雪山堡》(Where Eagles Dare)和《大北极》(Ice Station Zebra)。

[2] 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英语:Robert A. Heinlein190777日-198858日),美国硬科幻小说作家,被人称为科幻先生(Mr. SF)。他的作品不但在科学和工程方面的可信性达到了罕有的标准,而且也提高了科幻类的文艺水平评价标准。他是1940年代晚期将无修饰科幻小说打入主流杂志(比如《星期六晚邮报》)的第一位科幻小说作家,他是1960年代最畅销长篇科幻小说的前几名作家之一。他、艾萨克·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被称为科幻小说三巨头。他五次赢得星云奖,于1975年获得星云奖的第一届科幻大师奖,七次赢得雨果奖(三次是追授)。

海因莱因作品的主要题材包括:极端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主义、独我论、宗教,精神和肉体之爱的关系,对全新家庭结构关系的猜测,等等。由于他对这些题材独数一格的写法,外界对他作品的反应经常迥然不同。例如:他1951年的《星舰战将》(又译《星船伞兵》)被责为法西斯主义或军国主义,1961年的《异乡异客》则出乎意料地被列为鼓吹性解放和反文化。

[3]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 181981日—1891928日),美国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由于家境不好,做过农夫、职员、教师、水手、海军等职务,后来成为小说家,他以其海上经历为事实依据写成其寓言杰作《白鲸记》(Moby Dick, 1851年),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英国作家毛姆认为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是世界十大文学名著之一,地位更在马克·吐温等人之上。梅尔维尔也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

[4] 罗伯特·冯·兰克·格雷夫斯(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724日-1985127日),是英国诗人,学者,小说家暨翻译家。专门从事古希腊和罗马作品的研究。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创作了140余部作品。他的回忆录《向一切告别》(1929年)讲述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

他以写作为生,他的《耶稣王》(King Jesus),古罗马帝国三部曲《我,克劳迪斯》(I Claudius)、《克劳迪斯神和他的妻子梅萨利纳》(Claudius the God and His Wife Messalina)、《贝利萨里乌斯伯爵》(Count Belisarius)是特别受欢迎的历史小说。他也是一个杰出的古典拉丁语和古希腊文的翻译家,1934年格雷夫斯因小说《我,克劳迪斯》被授予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

[5] 尤瑟纳尔(Yourcenar, Marguerite1903-1987) 真名Marguerite de Crayencour(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尤瑟纳尔是作家与父亲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组合后为自己起的笔名。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

她最著名的小说是Mémoires d'Hadrien (1951;《哈德里安回忆录》,1954年出版英译本),法美两国文艺批评界一致对该书高度评价。 这本小说是一个虚构的罗马皇帝的自传,以一封写给他收养的孙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马克· 奥里略的书信形式出现。

尤瑟纳尔不断挑战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她的文学风格多变。但她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对古代文明和历史变迁的丰富知识,以及尝试理解人类行为的动机。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别青睐历史,她的虚构作品漫游于古代、文艺复兴时期以及20世纪初的广大空间;若用现代的文论言语表达,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今与古、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

[6] 普罗柯比(Procopius,约500--565),拜占庭历史学家,为查士丁尼皇帝的同时代人,撰写历史著作《战记》、《秘史》等。

生于该撒利亚,青少年时代接受贵族文化教育和法律训练,通晓当时的多种西亚语言。527年投名将贝利撒留(Belisarius)幕下,在随后的二十余年中,追随贝利撒留而亲历了在汪达尔王国、意大利、西班牙的战争。6世纪50年代起长期寓居君士坦丁堡,在从政和从事律师职业的同时完成了数部历史著作的写作。

战记》记述查士丁尼为恢复昔日伟大的罗马帝国疆域而发动的波斯战争、汪达尔战争和哥特战争。《建筑》颂扬查士丁尼在帝国各地进行的建筑工程。《秘史》揭露贝利撒留及其妻子的丑行,抨击皇帝查士丁尼和皇后塞奥多拉的专制统治。另外还有大量散文与书信传世。

[7] Josephus(约瑟夫斯): 37100,犹太历史学家和军人。原名约瑟夫•本•马赛厄斯。生于耶路撒冷。西元66年在反对罗马的犹太起义中他指挥一支加利利军队。在向罗马人投降时他施展手段获取优待,得以前往罗马,在那里写出几部关于犹太历史和宗教的著作,包括《犹太战争史》(History of the Jewish War,西元75--79年问世)和《犹太古事记》(Antiquities of the Jews,西元93年问世)。卒于罗马。

[8] 索多留(也译作“苏维托尼乌斯”),全名盖乌斯·苏维托尼乌斯·特兰克维鲁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罗马帝国早期的著名纪传体历史作家。像许多古代学者一样,作者详细地记载了许多别人的故事,却没有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事迹。关于他的出生年月,至今无人说得准确。苏维托尼乌斯在《罗马十二帝王传》和《名人传》中也只给了人们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

[9] 塔西佗(Tacitus,约A.D.55120)是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并发展了李维的史学传统和成就,在罗马史学上的地位犹如修昔底德在希腊史学上的地位。

塔西佗的著作,保存下来的有4种,其中3种是完整的短篇作品,2种是已经残缺的长篇历史著作。按它们的写作时间列举如下:1.《演说家对话录》(Dialogus de Oratoribus2.《阿格里可拉传》(De Vita Iulii Agricolae3.《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5.《历史》(Historiae,亦译作《罗马史》)4.《编年史》(Annuls,也译作《罗马编年史》)。

塔西佗在西方历史学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抽离自我,超然物外”的客观主义写史原则,这是塔西佗史学成就的最高体现,也标志着西方史学在对史学本体的认识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10] 李维(LiviusTitus,公元前59~公元17),全名提图斯·李维,古罗马历史学家。生于意大利北部的帕塔维乌姆(今帕多瓦),卒于帕塔维翁。其家世和父母不得而知,据说出生于贵族,早年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他学习了文学、史学、修辞学、演说术等,是罗马共和后期学问渊博、几乎无所不知的大学问家。后移居罗马,与屋大维过从甚密。此时屋大维已经打败安东尼,罗马局势恢复稳定,李维奉命教授屋大维的继孙克劳狄,即后来的皇帝。

他拥护屋大维创立的元首制,但是思想仍然偏向共和制,为了挽救中后期的罗马,他决定写一部史书来记述罗马人祖先的英勇,避免罗马共和国覆灭,于是创作了《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即“李维罗马史”,书中充满爱国思想、道德说教、复古主张和对共和制度的赞赏。

[11] 作者此处年代记忆有误,毛泽东死于197699日。

[12] 同译注14

[13] 有关老舍自杀地点作者此处记述有误。

老舍自杀的太平湖位于清代北京城西北角,而不是西南角。北京城的西南角也曾经有一个更加古老的“太平湖”,但早已被填平,原址即现在的金隅大厦和中央音乐学院附近。

据记载,1949年前,新街口豁口外西侧护城河北有一个大苇塘,塘深约2米,元代时是积水潭的一部分,明代筑城将它分割于城外。1958年,苇塘被疏浚成湖,命名为“太平湖”。1966824日,作家老舍在此投湖自尽。

1971年,太平湖在修环城地铁时被填平,原址上建成现在的地铁检修车辆段,北京从此失去了这一片水域。20058月动工的北护城河综合治理工程将“重现太平湖”列入规划。“新太平湖”并非在原址上复建,而是将北护城河西直门暗涵至新街口大街段拓宽改造而成。

填平,重建,无数的悲剧就此被遗忘。

[14] 作者此处的引文或来自英文译本或来自话剧台词。译者在原著相关章节中(第十九章)没有找到相关文字,祥子的妻子虎妞死于难产,死前并无只言片语。

[15] 此处引用的鲁迅的文字尚未找到对应的原文。

[16] 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1927年生于但泽(今波兰的格但斯克),父母亲一方是德意志人,一方是波兰人。他十七岁被征入伍。一九四六年,当他从美军的战俘营获释时,他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了。他当过农业工人、钾盐矿矿工、石匠艺徒,先后在杜塞尔多夫和西柏林的艺术学院学习雕塑与版画。他最主要的成就是小说。1959年问世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使他获得世界声誉。1999年他成为成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7] 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Boll19171985)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作家。生于科伦一雕刻匠家庭。1939年入科伦大学学习日耳曼语文学,同年应征入伍,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曾负过伤,当过俘虏,对法西斯的侵略战争深恶痛绝。1985年逝世。海因里希·伯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0世纪70年代,海因里希·伯尔的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达到高峰。1971年发表的《以一个妇女为中心的群像》是伯尔全部创作的结晶,被诺贝尔奖评委会誉为“臻于顶峰”之作。《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1974)的发表又引起了强烈反响。由此作家被公认为当代德国的歌德和国际文坛巨擘。海因里希·伯尔的小说曾多次获国内外文学奖,19701974年先后担任联邦德国和国际笔会主席。

1972年“为了表扬海因里希·伯尔的作品,这些作品兼具有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并有助于德国文学的振兴 ”,伯尔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18] 齐格飞·蓝茨(Siegfried Lenz1926317),德国作家,为德国当代最杰出作家之一,与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海因里希·伯尔(Heinrich Boll)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齐名,但受欢迎程度更胜前两者。

1926 317日,蓝茨生于东普鲁士马祖里地区的吕克城,1943年被海军征召入伍,在纳粹德军崩溃时逃往丹麦。战后他在汉堡大学攻读哲学、文学等课程, 1950年担任德国《世界报》编辑,1951年起成为专职作家,并发表第一部小说《空中群鹰》;初期的作品主要受到托马斯·曼、陀斯妥耶夫斯基、加缪、福克纳、海明威等人的影响。

的成名小说《德语课》(1968),取材自画家埃米尔汉森在纳粹统治时期被禁止作画的真实事件;本书引发读者对于被纳粹践踏的公民义务进行反省,成为战后德国最广为流传的小说之一。除了长、中篇小说之外,蓝茨还撰写了大量的短篇小说、舞台剧以及广播剧。蓝茨擅长用文学展现各种社会现象,短篇小说集《我的小村如此多情》(1955)取材自家乡吕克的童话与乡野轶闻,引起广大回响,被公认为1950年代德国“乡土小说”最重要的作品。

蓝茨曾获多项著名文学奖的肯定,包括“不来梅文学奖”、“歌德奖”和“德国书商协会和平奖”等。已翻译出版的著作有《少年与沉默之海》(1999)与《失物招领处》(2003)等。

[19] 西蒙•莱斯(Simon Leys1935928日-),本名李克曼(Pierre Ryckmans)。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笔名为西蒙•莱斯(Simon Leys),汉学家、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他曾在荷语天主教鲁汶大学学习法律,后在台湾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学与艺术。在其于1970年定居澳大利亚前,还曾前往香港。后来,他来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中国文学,他的学生中包括了现任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之后的19871993年间,他则前往悉尼大学担任中国文学教授。

李克曼曾透露,他于1971年出版《毛主席的新衣》(Les habits neufs du président Mao)一书时,由于担心用真名发表可能从此失去前往中国进行研究的机会,听从朋友的劝告使用了假名。于是,他选择了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小说《勒内•莱斯》(René Leys)的主人公莱斯作为笔名。

他写过一系列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书籍,也翻译过包括《论语》在内的一些中文著作。本文中提到的《影子中国》(Chinese Shadows)一书出版于1977年,是国际上最早研究中国文革的专著之一。

SHADOW TIBET: a review
——《影子图伯特》(SHADOW TIBET)书评

    者:小华伦•W•史密斯(Warren W. Smith Jr.
    者:更桑东智(@johnlee1021
原文发表:200859
原文标题:Shadow Tibeta review
转载:“说,还是不说?”译文博客


《影子图伯特》封面。
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在给自己的这本文集所写的前言中说,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是他的行为榜样。读过奥威尔和嘉央诺布的文集之后,我觉得奥威尔或许应该为他的这位学生感到骄傲。他心目中的另一位英雄是学识渊博的汉学家西蒙•莱斯(Simon Leys)①。早在其他秉持同样信念的人士识破中国共产党的伪装之前,西蒙•莱斯就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开始揭露批驳中共的种种谬论。如同奥威尔与莱思一样,嘉央诺布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批驳极权主义的谎言与暴行,以及他自己政府的天真和愚蠢。而后者则让他个人遭到了达兰萨拉“好公民”们的诽谤中伤。这些“好公民”用一些从中共那里学来的手段对他进行批斗,无中生有地指控他犯下了一些的侮辱达赖喇嘛的罪行。这些人并没能毁掉嘉央诺布,反而让自己永远地蒙上污点。而嘉央诺布一直不倦地坚持自己的诚实和直言不讳的评论,并且已经成为到目前为止最为成就斐然的图伯特作家。

《影子图伯特》中收录的文章跨越了从1989年到2004年的十五年时间。嘉央诺布最早的一些文章收录在题为《幻想与现实》的另一本文集中。这些文章很值得一读再读,因为其中很多篇章依然与当今的局势息息相关。事实上在这部文集中,他有一篇赞扬奥威尔的重要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向人们展示了奥威尔在他著名的小说《1984》中如何预见到像共产中国这样的极权国家将会出现的林林种种现象。当然,嘉央诺布还创作了很多其他作品,其中包括讲述一位图伯特抵抗战士的故事的《雪域骑士》(Horseman in the Snow);经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写成的赏心悦目文字优美的《福尔摩斯的曼陀罗》(Mandala of Sherlock Holmes),这篇小说获得了印度“克劳斯沃德小说奖” (Crossword Prize for fiction)②;他还写作了图伯特独立宣言《让赞宪章:独立图博的主张》(Rangzen Charter: The Case for Tibetan Independence)以及《……》(Buying the Dragons Tooth)等等。

《影子图伯特》的第一篇文章是写于1990年的《图伯特追寻民主的漫长道路》(Opening of the Political Eye: Tibets Long Search for Democracy),在这片文章中作者详细描述了图伯特流亡社会尝试实现真正民主的种种失败的努力。作者观察到的一个最有意味的现象是,至少是由于在上世纪的7080年代那些性灵追求者们蜂拥前往达兰萨拉,使得博巴们重新获得了宗教上的权威感。这些追求者的到来阻断了博巴对外部世界更多的现代和健康的世俗兴趣,反而让他们回到了认为图伯特的一切都是神奇的和神秘的老路上。嘉央诺布写道,“这些西方旅行者总是蔑视西方的理性主义、民主和科学,这些人成功地消磨了博巴对西方世界的好奇心,同时鼓励博巴回归到古老和致命的处理现实问题的老路上——把头埋在神奇的、仪式的和迷信的沙堆里。”从那以后,随着开始对共产主义产生不切实际的兴趣,以及达赖喇嘛自己的种种言论所引领的在佛教和共产主义之间寻求相似点,图伯特民主化进程开始走下坡。随之出现了一股建立各种地区性和派性组织而不是全国性组织的潮流,这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尽管如此,图伯特流亡社会依然必须实现真正的民主,而不是因为达赖喇嘛的地位和作用停留在一种特殊的专制体制之下。

在作于1991年的《帝国暮色:用博巴眼光看邓小平以后的中国》(Imperial Twilight: A Tibetan Perspective on China after Deng Xiaoping)一文中,嘉央诺布得出的结论被中国人在最近发生的图伯特抗议中再次证实。引用中国作家鲁迅的话“自卑的时候,中国人是一个奴才;自大的时候中国人是一个暴君”,③诺布评论说,“即便是那些生活在西方中国民主人士似乎也不能免俗。他们为自己追求自由和正义,但不愿意将此延及像博巴这样的‘他人’。”回忆起1990年与洛桑次仁一起在美国进行的巡回演讲中与中国学生的对话,他说那些学生谴责北京方面有关“天安门事件”的谎言,但是当谈到图伯特时,他们却又引用中共的最赤裸裸的宣传,其中包括“对图伯特和博巴在种族和文化上的总体歪曲篡改。”他的结论是,中国若想获得不可或缺的“道德和文化重生”唯一可能的渠道只能是帝国的崩解。在1993年《让赞:来自图伯特的呐喊》(From Tibet the Cry is Rangzen’)一文中,他指出,示威游行和各种宣言中,博巴们的口号历来是要求自由和独立,而不是自治。在2008年起义期间,博巴们的诉求也同样如此。

在《破碎的图像:博巴当今所面对的文化问题》(Broken Images: Cultural Questions Facing Tibetans Today),他谴责了中国的“现代化”对图伯特的语言和文化所造成的毒害。其中包括中国的语言风格对博盖(即藏语)播音员所造成的影响,以及在文学、戏剧以及绘画等方面的影响。在写于1994年的《问题的核心:对有关独立的争论的一些观察》(The Heart of the Matter: 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Independence Controversy)一文中,他评论了有关博巴是否应该在独立问题上做出妥协并寄希望于中国或许会报之以允诺某种真正的自治这一争论经年的图伯特政治议题。他向人们阐释说,这一争论的问题在于,中国从来没有表示过愿意在它统治西藏的任何方面做出丝毫退让。当时与中国接触的“谈判代表”嘉乐顿珠(Gyalo Thondup)最后也只得承认,他与中国方面的所有商谈都一无所获,中国官员一直对他进行责骂和恫吓,而从来不听他说什么。尽管如此,中国一直成功地通过提议进行另一次“对话”而使得博巴和国际社会心存侥幸。最近,在2008424日,他们故技重施,愚弄那些对他们的意图和诚意心存幻想的人。

在《动荡的回忆:图伯特抵抗运动与中央情报局的作用》(Unquiet Memories: The Tibetan Resistance and the Role of the CIA)一文中,嘉央诺布为我们描述了图伯特抵抗运动。即便与最近新出版的有关书籍相比,嘉央诺布的文章也是有关这个主题的最好的英文记录之一。《非暴力还是非行动?:与图伯特和平运动相关的几个甘地主义的真相》(Non-Violence or Non-Action? Some Gandhian Truths about the Tibetan Peace Movement)一文作于1997年,他破除了一个时常由达兰萨拉所宣扬的神话——图伯特的独立斗争从来就是“非暴力”的。如果一直是“非暴力”的,达赖喇嘛可能都没有办法逃出图伯特。他还向人们揭示了即便是甘地自己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也提倡暴力方式,比如在争取印度独立的斗争中。还有像十三世达赖喇嘛这样的非暴力权威人士也建议,在捍卫图伯特独立的问题上,如果和平手段不能奏效,可以采取强力方式。

《争取自由的典礼:图登额珠的生平与牺牲》(Rite of Freedom: The Life and Sacrifice of Thupten Ngodup)是一篇为一位普通博巴的一生所写的悼词,他用引人注目的自焚行动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抢尸者》(Body-Snatchers)和《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是一篇文章的两个部分,副标题都是“图伯特社会由来已久的恐惧症”(Enduring Phobias in Tibetan Society)。嘉央诺布在文章中讲述了很多老实轻信的博巴和他们的迷信的种种滑稽可笑的故事。这些迷信长久植根在境内外的图伯特社会中。嘉央诺布并非对这些事情进行谴责,他只是认为在当前争取生存的斗争中,普及更多的科学和世俗知识或许对图伯特社会更加有益。《甲骨文:对中国未来的随想》(Oracle Bones: Random Speculations on Chinas Future)是一篇对中国文学的鞭辟入里的分析。此文是基于一份1992年在华盛顿举行的“汉藏关系大会”上提交的论文。他发现中国人缺少有关图伯特的真正的知识和对博巴的同情。“没有任何一位中国作者——或者,就此而言是全世界的汉人作者——的作品是以理性和理解的方式对待图伯特,对待图伯特的民众、宗教、历史和习俗。总体而言,他们是一群步调一致、咄咄逼人的种族主义者,对于博巴们最温和的争取自由的愿望也时时表露出难以掩饰的敌意。”中国作家王力雄虽然部分地属于一个例外,但也依然如此。中国和中国民众最近再次向人们展示了他们对于图伯特自由的持续不变的零容忍。

《全民公决的回归》(Return of the Referendum)一文嘲讽了在境内外博巴中进行全民公决的尝试。 在流亡社会就独立或自治问题进行全民公决实际上是让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政策”(Middle Way Approach)获得认可的一种手段。在公决中还加入了另外两个选项,即“自决”(self-determination)和桑东仁波切的“非暴力不合作”(satyagraha)或称“坚持真理”(truth insistence),这使得全民公决变成了一场闹剧。由于所有这些选项并非完全是排他性的,博巴们在投票的时候可以做出不止一个选择。最终,由于公众普遍的迷惑不解,这次全民公决被取消了。尽管如此,达兰萨拉现在宣称博巴们“民主地”选择了“中间道路”,因为他们已经表达了他们偏向于由达赖喇嘛做决定。

在《登峰造极的污言秽语》(Acme of Obscenity)一文中,诺布对伪学者谭•戈伦夫(Tom Grunfeld)的文章进行了驳斥。写于2002年的《花生漫画④版的“中国—图伯特”对话》所针对的是在当年恢复的图伯特与中国的接触。他将博巴对会谈的持之以恒的希望比作查理•布朗类此的不切实际的希望。查理•布朗总是希望露西不要和过去一样,在他踢球的时候把手里的橄榄球拿开。当然,露西总是故伎重演,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查理的希望。中国也用同样的伎俩对待博巴的希望。从2002年嘉央诺布预计重新开始的接触将无果而终,直到2008年经过太长时间的失望,博巴们在拉萨和很多其他地方重拾暴力抗争。尽管嘉央诺布有预见在先,但是他的预见与当时盛行的充满幻想的气氛相左,因此没有受到重视。或许博巴和他们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经常比博巴自己还要更加的不切实际——最终应该会吸取教训,并将中国在20084月的会谈提议看作只不过是另一出虚伪的表演。

他在《自由的风,自由的歌:破除有关图伯特国旗和国歌的迷思》(Freedom Wind, Freedom Song: Dispelling Modern Myths about the Tibetan National Flag and National Anthem)一文中,驳斥了中国有关图伯特国旗和国歌是在1959年之后才问世的论调。他向世人说明,图伯特的国旗其实比世界上主要的独立国家的国旗有更加悠久的历史,大多数这些国家的国旗则是在相当晚近才出现。由于2008年起义在世界范围的广泛宣传,图伯特独特而多彩的国旗最近已经为世人所熟知,包括很多中国人。图伯特国旗现在已经成为公认的图伯特民族认同和被剥夺的民族自决权的象征。这本文集中所有的文章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文章所涵盖的这些年月中有关图伯特问题的一段历史。

嘉央诺布还写作了很多新的文章,其中大多数都发表在图伯特网站上,其中包括《从囊帕拉山口回望》(Looking Back from Nangpa La)、《投票箱里的珠宝》(The Jewel in the Ballot Box)、《被遗忘的纪念日:回忆1956年康巴大起义》(The Forgotten Anniversary: Remembering the Great Khampa Uprising of 1956)、《博巴欢迎胡主席?》(Tibetans Welcome President Hu?),以及《新语言和新“西藏”:中国有关图伯特现代化和图伯特语言的迷思》(Newspeak and New Tibet: The Myth of Chinas Modernization of Tibet and the Tibetan Language)等等其他文章。我们可以希望这些文章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在他的第三本文集中。

嘉央诺布作品的文学风格和引证资料一直以来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重读这些文章时的印象和他们最初出版首次阅读时的印象同样深刻,我总能从他洞若观火的分析中获得裨益。他的观点经得住时间的检验,现在读来也和当时一样准确而适用。他的文章是了解现代图伯特局势的必不可少的读物。坦率地讲,我不知道如果不熟悉嘉央诺布的文章作品,一个人如何能宣称自己是图伯特问题的专家。我唯一的希望是,他自己的图伯特政府能够对他的建议给予高度重视。达兰萨拉如果对嘉央诺布有更多的关注,或许很多的蠢事原本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译注:
[] 李克曼(Pierre Ryckmans1935928日-),本名皮埃尔·里克曼斯,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笔名为西蒙·莱斯(Simon Leys),汉学家、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他曾在荷语天主教鲁汶大学学习法律,后在台湾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学与艺术。在其于1970年定居澳大利亚前,还曾前往香港。后来,他来到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中国文学,他的学生中包括了现任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之后的19871993年间,他则前往悉尼大学担任中国文学教授。

李克曼曾透露,他于1971年出版《毛主席的新衣》(Les habits neufs du président Mao)一书时,由于担心用真名发表可能从此失去前往中国进行研究的机会,听从朋友的劝告使用了假名。于是,他选择了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小说《勒内·莱斯》(René Leys)的主人公莱斯作为笔名。

他写过一系列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书籍,也翻译过包括《论语》在内的一些中文著作。

[] 这个奖项最早由总部设在孟买的印度最大的图书零售商CROSSWORD1998年创立,旨在与“布克奖”(The Booker Prize)、“英联邦作家奖”(Commonwealth Writers Prize)甚至“普利策奖”(The Pulitzer Prize)等著名文学奖项形成竞争。嘉央诺布因他的小说《福尔摩斯的曼陀罗》荣获2000年度该奖项下的“英文小说奖”。

[] 经查对,此处引用的文字应该是出自《南腔北调集•谚语》,原文为“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是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四卷,第557页。

[]《花生漫画》(Peanuts)是一部美国漫画,作者是查尔斯·舒尔茨(Charles M. Schulz,又译查尔斯·舒兹)。这部漫画最初在1950102日开始发行,在2000213日时为止(亦是该作者病逝之时)。这部漫画的电视动画版本曾经获取艾美奖,而其假日特辑等动画版先在美国广播公司里翻放时十分流行,甚至流行到全世界。这部漫画在超过2600份报纸中刊登,更在75个不同国家中有3亿5000万个读者,翻译成21个不同的语言。

文中提到的查理布朗和露西以及著名的小狗史努比都是漫画中的人物。露西经常扶住橄榄球让查理布朗踢,而在查理布朗快要踢的时候将球抽走,使他跌倒。